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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常识开始的读书(如何做个好读者?)

2017-01-09 商务印书馆

即使完全没读过《安娜·卡列尼娜》的人,大概也知道那个著名的开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但或许只有细心的读者才会留心,紧接着这句家喻户晓的“名言”,托尔斯泰到底写了什么。


那是一句异常简单朴素的话:“奥勃朗斯基家里全乱了。”——但就全书故事逻辑来说,或许这才是《安娜》一书实打实的开头。




正是以女主人公这位狼狈不堪的哥哥为引线,正是通过他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变故,老托尔斯泰把我们带到了整个故事的中心地带——安娜因此从莫斯科来到彼得堡,并在火车站与渥伦斯基相遇;而列文也是奥勃朗斯基从小就熟识的朋友,小说开始的时候,与其说他是从外地来拜访发小,不如说他是来追意中人贝蒂……而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写法,在托尔斯泰那里并非绝无仅有。至少我们都知道,《战争与和平》也是从“外围人物”宫廷女官开始写起,并由此延伸到皮埃尔、安德烈等主人公的。


老托尔斯泰的例子,也许再次告诉我们:优秀作品,总是蕴涵了作者匠心独运的安排,而我们所缺少的往往是罗丹意义上“发现的眼睛”。


只是,在快餐文化时代,人们不仅放弃了砥砺精进做个好读者的愿望,而且犬儒式地否认了作者的“为文之用心”——既然作者也是随便写写、姑妄言之,甚至“作者已死”,读者又有什么必要“寤寐思服”、“左右求之”呢?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种阅读哲学还常常以陶潜的“名言” “好读书,不求甚解”来自我标榜,仿佛“不求甚解”不仅可以是一种正确的读书态度,而且更应该是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似的。


殊不知,如此引证五柳先生,其实是对他的曲解。因为,持这种“潇洒”态度的人,恰恰忘记了那段话紧接下来的内容:“每有会意,则欣然忘食。”


事实恰恰是,作为一个真正的“好读书”之人,陶渊明非但不反对我们做一个细心的读者去努力会作者之“意”,而且他自己还在同情的理解上做了了不起的榜样。一旦真正对作品有所领悟,他甚至达到了一种忘我、无我的境界。“既耕亦以种,时还读我书”,“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那才是真正的陶靖节先生吧?



看来,“作者死了”之类说法,不过是“不求甚解”的勉强理由;要真正做个好读者,却还是有必要从陶渊明那里再次出发。


这样说,当然不是要把读书变成什么高高在上的事情, 更不是要把好读者异化为亦步亦趋的“两脚书柜”,胶柱鼓瑟、穿凿附会,更要不得。在我看来,中外有两位“读书种子”的意见,对我们培养好读者来说,最值得重视。


一位是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她在《普通读者》一书的开篇,就引述约翰逊博士的话,主张尽管“高雅的敏感和学术的教条”对诗歌荣誉会起作用,但我们所更应该尊重的却应该是“未受文学偏见污损的普通读者的常识”。


伍尔芙的关键词,是“常识”。对她而言,做一个好读者,首先是做一个遵循常识的读者。而所谓遵循常识,就是尽可能不带偏见地去阅读作品,尽可能不受已有的成见污损。


也就是说,回到阅读本来应该有的样子,关心细节、语言、情节、字里行间隐含的意思,以及作者谋篇布局的方式⋯⋯等等,体会阅读的快感和趣味。


这就好比读《红楼梦》,首先要关注《红楼梦》本身所叙述的故事以及作者叙述的方式,而不是将之简化为“四大家族”家族史;好比读《安娜·卡列尼娜》,而不满足于人们关于其开头已经具有的习惯性定见;或如纳博科夫《文学讲稿》所言,读《包法利夫人》,而不带着关于资本主义的一整套政治经济学结论⋯⋯总之,是最大限度地从常识出发、从作品本身出发,循着作者的方式走,而不是被教条和先入为主之见所牵制。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自觉思考一下《理想国》的开头,苏格拉底为什么是被胁迫而非自愿参加整个关于正义的对话的?


才能注意到,在《智者纳坦》篇首,德国现代戏剧之父莱辛,专门引述一段拉丁文:“进来吧,这里也有诸神”与其全剧主题的联系;也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格外重视《俄狄浦斯王》开头那段“我,人人知道的俄狄浦斯,亲自出来了”对主人公身世的暗讽;格外重视莎士比亚每一部剧作由谁来说结束语所具有的意义。等等。



与伍尔芙的上述观点可以相互映照的,是朱熹关于“读书法”的论述。朱子说得更朴素、切要:“学者观书,先须读得正文,记得注解,成诵精熟。注中训释文意、事物、名义,发明经指,相穿纽处,一一认得,如自己做出来底一般,方能玩味反覆,向上有透处。若不如此,只是虚设议论,如举业一般,非为己之学也。


在晦翁先生看来,做个合格而优秀的读书人——或我们所谓的“好读者”,其实也并没什么玄妙之处。无非是该怎么读书就怎么去读,以期到达“成诵精熟”、“玩味反覆”的程度罢了。


但问题也恰恰就出在这里。这个最低限度的要求,如今已是高不可攀的境界了。在后现代与虚无主义的氛围中,已很少有人愿意以虚心的态度去阅读别人的作品,理解古人的“为文之用心”了。承认终极意义和价值的存在,甚至已然需要勇气。


因此,即使我们还不能武断地说古典意义上捍卫天道与真理的读书人已是当今世界的“稀有物种”;那么,我们至少可以说,真正符合朱子要求的读书人,已真的是凤毛麟角。


朱子说:“虚心,则见道理明;切己,自然体认得出”。


或许,做个好读者,已不仅仅是关乎“读书法”的问题,而与我们的心性与灵魂的品质息息相关,的确不是小事。


 

2014年1月23日改旧稿于京西学思堂

(原载2014年2月11日《文汇报》笔会副刊)



以上内容选自《如是我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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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作为浸淫文学研究领域多年的“专业读者”,编就这样一部密切关涉“读”、“书”、“人”的随笔小书,正可深入浅出地对大众读者“为什么读”“读什么”与“如何读”形成一种别具慧心的导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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